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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祖庆:我的“农民”生涯 | 劳动节抒怀

张祖庆 祖庆说 2021-10-25


我是农民的儿子。我干过15年农活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1


生在农村,长在农村。孩提时代,便对农村的“上钟”和“分配”制度无师自通。


上钟时间到了,生产队长拎一只老钟和一本记账簿,开始点钟。迟到的,要扣工分。点钟完毕,下地干活。


收成季节。收工毕,大家要留下来“分红”——谁家几斤稻谷,谁家几捆稻草,按照人头和工分估算、分配:成年男子每人十公分,女子八折,十八岁以下男孩,六折。


记忆中,我爸常常是最后分到粮食的。有时候,甚至会缺斤短两。分粮回来,爸常常神情黯然。我问他原因,他总沉默。


有一次,娘被我问得烦了,说:“谁让你爸干活这么慢!再说,生产队里,姓张的,就我们一户!”


母亲还说了很多话,我不懂,也忘了。只记得童年时,我常常吃不饱饭。每逢做年糕,算是这一年最盛大的节日。


我盼着过年,更盼着长大。


长大了,可以挣工分,替爸争气,多分些粮食,让一家七口吃饱饭——爷爷常年病床,奶奶无法自食,还有正在长身体的我们姐弟仨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2


没等我长大,便早早下地了。


1984年,生产队开始农田承包到户,我家分到五亩水地。


那年我13岁,小学刚毕业。


13岁,我便下了地——当然,在读书之余,趁农忙假和暑假帮父亲干活。爷爷病情加重,姐姐体弱,弟弟尚小,五亩土地,爸是绝对干不过来的。母亲纵有千般不舍,也只能含泪看着我扛起了锄头。


从此,我开始长达15年的“农民”生涯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3


啥都不会,从打下手开始。


父亲插秧,我拔秧;父亲栽苗,我浇水;父亲挑担,我装箩筐。


简单的活儿,我跟着干。


割稻,看着,跟着,就会了。


插秧,最辛苦。因为辛苦,所以早学。


于是,爸一行9株插,我一行5株插。记得第一次插秧,一纵列没插到头,就直不起腰了。


还是得咬牙坚持。慢慢地,到第二年,我就跟得上父亲了。


14岁,父亲一行9株,我一行7株。一列插完,我比父亲快。


15岁,父亲一行9株,我一行9株。一列插完,我比父亲快很多。


16岁,父亲一行9株,我一行9株。一列插完,我比父亲快了近一倍。


17岁,我成了村子里插秧最快的少数几个。


我,毫无争议地成了家里的第一劳动力。


二姑父是村里的插秧能手,据说,插秧速度生产队前3名。那年,他来我家助工,姑父在左侧,我在他右侧。姑父后退速度飞快,我紧追不舍。最后,我只比姑父慢了一米。


姑父直起腰,对我说,一年后,我插不过你了!


我暗自得意。一看歪歪扭扭的秧苗,红了脸。


我动作麻利,娘很自豪,逢人就夸。父亲总是说,快是快,就是大小不均。


我心想,哼,像你这么蜗牛样,插到猴年马月啊!
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4


娘老毛病犯了,对我家来说,无异于雪上加霜。


打我记事起,娘就患有胆结石。常常突然发作,疼得死去活来、哭天抢地。每每此时,家里就乱了套,父亲送娘去挂盐水,我和姐姐陪着哭。


娘稍微好一些,又挣扎着下地。


家里的地,越来越多了。爷爷治病,欠了一笔债,父亲只好承包别人的土地,赚点小钱,借以还债。然而,种地还债,杯水车薪。于是,多包几亩地,大约十八岁那年,自家田地加承包的,达11亩之多。


我和父亲两个主劳力,负担更重了。尤其是夏收夏种季节(农历六月底七月初,抢收早稻后,立即种下晚稻),得没日没夜干20多天。


早上醒来,天已大亮。我一骨碌起床,飞奔到田边,爸已经拔好了一堆秧。我埋怨道:“爸,不是说早上叫我一起下地吗,怎么不叫我?”


爸没理会我。


中午,太阳火辣辣的。我实在累,于是小睡片刻。醒来,一看钟,快两点了。我一骨碌起床,飞奔到田边,爸又拔好了一堆秧。我埋怨道:“爸,不是说我只睡半小时的吗?怎么不叫我?”


爸还是没理会我。


傍晚,暮色四合,农人陆续收工。我对爸说,爸,我们把这一列秧插完吧。爸说好。


稻田里,蚂蟥肆虐,常常黏满双脚。我早已麻木,常常不管不顾。可是蚊子嗡嗡,咬得脸颊奇痒难耐。先是忍,实在忍无可忍,就用满是泥巴的手在脸上乱挠。


泥猴一样回到家,已近黄昏七点。浑身乏力,脸也不洗,脚也没洗,一头躺倒。大约午夜时分,朦胧中,发现母亲在帮我擦洗身子。


“阿彪,明年我们不承包这么多地了。”


睡梦中,仿佛听到母亲低低地啜泣。


第二天,我挣扎着继续下地。


第二年,我家还种这么多地。
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5


当农民不仅仅只有艰辛。


父亲偶尔会开辟一小块地,种荸荠、种甘蔗。从育苗到栽种,我都全程参与。


看甘蔗苗从尼龙薄膜覆盖的泥土下冒出尖儿来,此中的兴奋、期待与惊喜,是不言而喻的。


下午放学了,总是到甘蔗地里转悠几圈。


十一月份,甘蔗长得比人高了。钻进甘蔗地,阴阴的,凉凉的,坐在里面可以发呆半天,脑子里天马行空、胡思乱想。风吹来,甘蔗叶飒飒地响,竟莫名地涌起一阵幸福感。想到这些甘蔗,有好多株都将钻进我的肚子里,想着想着,哈喇子下来了。于是,挑一株最高最大的,用力拔出,用牙齿啃。甘蔗并不是很甜,但依然觉得,这世上,没有任何东西,比甘蔗更好吃的了。



至今,我一天能吃三四株甘蔗,大概,是那个时候打下的童子功。


十一月份挖荸荠,也是最难忘的。一锹下去,翻开泥土,一颗颗红褐色的荸荠错落有致地躲在泥土下。我一颗不落地把它们挖出来,不一会儿,就挖了一篮。


晚上,生产队里演戏。我和小伙伴们没事干,趁着夜色,赶到荸荠地里,整个身子趴地上,用小铲子挖,用手使劲掏出泥地里的荸荠。常常一兜一兜地带回家,偷偷洗了,偷偷吃。


第二天,父亲骂:“哪家小孩,这么贪吃,又挖走这么多荸荠!”


我掩着嘴,不敢大声笑。
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6


就这样,从13岁开始,我成了半个农民。一直到28岁,干了15年的农活,因工作调动,家庭境况也有所好转,父亲母亲不再让我下地。


我从此告别了农民生涯。然而对“农民”这个词,有着特殊的感情。每当谁骂“真农民”时,我便恶狠狠地在心里鄙视他。


没有农民,你能活着?


每年回故乡,我总是要去田野上走一走。尤其喜欢到那几块洒下过无数青春汗水的土地上转悠转悠。清明节,都要和母亲一起,挖几丛荠菜,采几棵清明蒿。


总要闻闻泥土气息,才觉得活得真实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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